千古风流敬亭山

唐天宝十二年（753年），秋风萧瑟，木叶飘零。

宣州北郊的敬亭山上，52岁的大诗人李白漫然独行，山势绵延回环，仿佛张开了怀抱，拥抱着诗人内心沉重而广大的孤独。应友人之邀从东鲁梁园来到宣州，距李白离开京城长安已整整10年。流离漂泊，世态炎凉，本不足道；但“安社稷，济苍生”的壮志难酬，却令李白感到最深刻的悲愤无奈。宣州的友情和风物，慰藉着李白的苍茫情怀；敬亭无语，承载着浩瀚的寂寥，与李白的心境产生了奇妙的对应。在群鸟飞翔，云卷云舒之际，李白停下彷徨已久的脚步，凝目青山，朗声长吟道：

众鸟高飞尽，孤云独去闲。

相看两不厌，只有敬亭山。

便似信手拈来，平实如话，这首小诗却如宋顾乐在《万首唐人绝句选评》中所论：“命意之高不待言，气格亦内外俱作，五绝中有数之作”，成为历代习诗者必读，现在仍列入小学课本。于是，说汉语写汉字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这座江南名山。

“山不在高，有仙则名。”敬亭山绝好地印证了这句话。

敬亭山之“仙”，却是一代“诗仙”李白，似乎还没有哪座山像敬亭山这样因诗和诗人而“成名”。

敬亭山属黄山余脉，原名昭亭山，又名查山，避晋文帝司马昭讳而改名。敬亭山的美在两个字：“秀”、“幽”。它的主峰“一峰”海拔只有317米，但突起于广阔的平原岗地、水乡圩垸，婉转起伏数十里，便显得颇有气势。又坐落在城北，已与城市接连一起，游人登临很是便利。志书说它：“横亘于此，若屏障然，高数百丈，周广百倍之，东临宛句，南俯城闉，万壑千岩，近郊胜境也。”

敬亭山之所以成为“胜境”，始得益于一位极具审美眼光的山水诗人。南齐建武二年（495年），是敬亭山一个重要的日子。青年才子谢朓暂离朝廷政治漩涡，出任江南大郡宣城太守，公务之余悠游山水，写下了《谢宣城集》中的精华诗篇。他的《游敬亭山》写道：“兹山亘百里，合沓与云齐。隐沦既已托，灵异居然栖。上干蔽白日，下属带回溪……”从写景到抒情，从实况到虚境，虚实相间，景中寓情，情因景兴，情景相生，婉转多变，摇曳生姿，是南朝山水诗中的名篇。在谢朓吟咏处，宣人开始构建亭阁楼台，点缀山水佳境，敬亭山很多景点、古迹都以谢诗命名。天纵奇才的李白对谢朓颇为推崇，曾在诗中引用、点化谢诗达数十处，以致王士禛说他“一生低首谢宣城”。李白在宣州遍寻谢朓遗迹，题咏不断，仅传世的诗文佳作就多达50余篇。是谢朓的浅吟低唱引来李白的黄钟大吕，敬亭山被诗意开发了，乡贤高维岳说：“元晖发其藻，太白扬其辉，云蒸霞蔚之色，珠斐玉贯之文，渐振振矣。”

谢朓之后，李白的“仙”踪又成了人们追寻的对象。盛唐以降，历代众多的著名诗人纷至沓来，敬亭山定与诗结缘。“文起八代之衰”的韩愈，少年时在敬亭山下“昌黎别业”求学，他一生的学问由此奠基。大诗人白居易27岁时寓居宣州，对敬亭山有着深厚的感情，他参加宣州“乡贡”的应试诗首句就写到敬亭山：“天静秋山好”，晚年还写下“再喜宣城章句动，飞觞遥贺敬亭山”的诗句。又有顾况、柳宗元、刘禹锡、杜牧、张祜、孟郊、贾岛、赵嘏、许浑、杜牧、皎然、杜荀鹤、李群玉、罗隐、皮日休、陆龟蒙、司空图、杨万里、张孝祥、文天祥、杨载、汤显祖、文征明、石涛等名家次第登临，敬亭山风光无限；明代宣州诗人高维岳、沈懋学、梅鼎祚等还组织起“敬亭诗社”，日对青山共吟诗。据统计，从南齐至清代，曾有300多位知名诗人畅游敬亭山，留下诗文1200多篇。正如刘禹锡所感叹：“宣城谢守一首诗，遂使声名齐五岳。”因了谢朓和李白，以及他们虔诚的追随者，敬亭山才真正成为一座“江南诗山”。

“三月三，登敬亭山”，是宣州人民的一个传统习俗。

暮春三月，正是山花浪漫，群莺乱飞之际，敬亭山风光无限。山的东南麓有一个大型广场，妆点的花团锦簇，是人们放风筝的好地方，空中各色风筝盘旋飞舞，孩子们奔跑欢笑，显出一派勃勃生机。广场上立着两座石坊，前一座三间四柱，坊额正中刻着楚图南所书“敬亭山”三个遒劲大字；后一座五间六柱，气势雄伟。过了广场，便见一座修长的汉白玉塑像，李白负手傲立，目视远方。这尊雕刻线条简洁流畅，极为传神地写意出李白清朗飘逸、潇洒出尘的气质，在全国李白塑像中也堪称上乘之作。李白的后侧是昭亭湖，又叫敬亭湖，湖上轻波荡漾，游船悠然。湖上有一座小岛，岛上有亭翼然，四面垂柳掩映，花香袭人。湖畔不远就是江南名剎广教寺，双塔千年屹立，阅尽人世沧桑。寺西的山坳中有一片葡萄园，寺北连绵碧浪，是历史上有名的“敬亭绿雪”茶园。山坡缓缓升起，路的一边是梨林，“梨花时节，白锦无纹香烂漫，玉树琼苞堆雪”；一边是桃林，轻红淡粉，“灼灼其华”，相映人面，笑迎春风。

经历代石刻诗林，过几户山间人家，又有两条山道东西岔开：一条接引弘愿寺，一片汉唐风格的建筑群，钟鼓回荡；一条通往青莲湖，幽深洗涤繁尘，澄澈映照万物；都是人间净土。到了缓坡尽头的停车场地，山势猛然突兀“雄秀”，“高贤才人所必仰止而快登也”，登山，从这里才是真正的开始。

登敬亭山没有登黄山、九华山和五岳之类大山的险和累。但游人如想探险猎奇，寻找自然的野趣，那么盘桓数十里的峰峦叠嶂，无数的沟壑峡谷涧瀑，“晓色瞳瞳，烟霞之氤氲万状，夜月朗朗，林壑之影响千端”，四时朝夕之景，极尽变幻之妙，一定会令你不虚此行；还有危崖绝壁百仞，洞穴曲折迂回，蓊郁森林神秘莫测，野生动物出没无踪，一种原生态的浓烈氛围将你紧紧裹挟，让你去感受造化的神奇。而若循着山间古老的石阶攀登，游人的心境和脚步则应尽可放缓一些，因为，你脚下的每一块岩石，都承载着一段历史传奇；你眼前的每一座亭阁，都积淀了深厚的文化。敬亭山，不仅是国家森林公园，更是一座人文名山。

敬亭山曾遍布人文胜迹，以满山青松翠竹为背景，以楼台亭阁和摩岩石刻、诗文碑林为点缀，自然风景与建筑艺术和谐对应，形成一种宏大的园林式格局。主景区入口处有一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，山门刻着黄镇将军的草书“江南诗山”。假山后是昭亭，昭示了敬亭山之名的渊源；亭旁是建于明代的“古昭亭”石坊，青石印痕斑驳，如记录苍茫岁月的密码。踏着麻石台阶上的“脚窝”上山，一步一景，移步换景，目不暇接：看断岩叠石，古木缠藤；听松风竹啸，鸟鸣清幽；还有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杜鹃花，使人想起李白的诗句：“蜀国曾闻子规鸟，宣城还见杜鹃花。一叫一回肠一断，三春三月忆三巴”；杜鹃花由此成为敬亭山的“山花”和宣州的“市花”。敬亭山留下了太多关于谢朓、李白的遗存，有纪念谢朓、李白、韩愈、晏殊、范仲淹等人的先贤祠，有化谢朓诗意的云齐阁、拥翠亭，有与李白相关的太白独坐楼、穿云亭、云根石等。志书记载，一次李白游山，偶见一块奇石下云雾升腾，仿佛弥漫山间的烟云，皆从此石下飘出，于是写下“云根”二字镌刻石上。太白独坐处，诗与史合而为一，人与山融为一体，可让你品味心灵漫游于无极时空的奇妙感觉。拥翠亭坐落半山，视野广阔，风景优美，四周遍植柳树，明末清初的著名说书艺人曹逢春21岁时来到敬亭山，在拥翠亭指柳为姓，以山为名，后来“柳敬亭”这个名字红遍大江南北60年。

山上还建有敬亭、万松亭、最高亭、巢云阁、额珠楼、敬亭山房、敬亭精舍、敏应坊、昌黎祠等建筑，造型奇巧玲珑，占尽“风水”佳境，既为观景，亦成景观。昌黎祠在西南麓，明代理学家邹守益作碑记。最高亭建于主峰之巅，“敬亭白云飞，秀色连苍梧。下映双溪水，如天落镜湖”。登临送目，天高云淡，四面青山环拱敬亭，“森然排云，灿然列翠”；水阳江蜿蜒曲折从东边流去，消失在地平线之外；南面古城“参差十万人家”，“三千粉黛，八百烟花”尽收眼底。摩岩石刻也是一大景点，敬亭山还存有篆书“片云石”、行隶“风壑云泉”和清代勒诗石等古迹。

“天下名山僧占多”，敬亭山曾有一峰庵、石盎寺、翠云庵、闲云庵、竹隐庵、敏应庙、昭亭庙等众多寺庙，晨钟暮鼓，香烟袅袅，别是一番红尘之外的景象。寺内高僧辈出，普渡芸芸众生，著名的有：清越、通公、聪上人、文鉴、守讷、僧坚、荣枯崖、金碧峰、法通、元亮、僧济等，这些僧人修为精湛，能诗善文，学问广博，且多异才。据记载，朱元璋进军广德时被麻姑寨军所阻，久攻不克。听说在敬亭山西北的老虎洞修行的碧峰大师道行高深，熟知天文，便前来问计。金碧峰视若无睹，朱元璋急怒之下，拔剑喝道：“汝知有杀人将军乎？”金碧峰应道：“汝知有不惧死和尚乎？”朱元璋见状，“异而谢之，问以向导，果决胜如其言”。山腰的翠云庵建于唐代，庵边有一口古井“虎窥泉”，深五丈，碑文说：“建庵后僧人饮食乏水，一日，主持梦见吊睛白虎在此扒掘不止，虎去梦醒，僧人沿迹掘井，果涌出清凉甘泉”。以此井水冲饮“敬亭绿雪”茶，真是“色澄秋水味兰花，故又名”绿雪井”。解放初期，翠云庵还有一名“奇僧”，用双脚单手撑行井壁提水，上下自如，令人惊叹。

“绿水开明镜，青山作画图”。敬亭山的秀色，离不开水的滋养。一条条溪流瀑布，使山就有了灵气；山间之水尤为清冽，还有一处泉水，喷溅如碎玉明珠，大学者罗汝芳题“梦珠”刻于泉边石上。敬亭山的自然、人文风光，吸引了大批画家来此写生，为诗山泼墨添彩。清初，梅清、梅庚、石涛等多位国画大师在敬亭山风云际会，直接催生了中国画著名流派“黄山画派”。至今传世的关于敬亭山的名画有：梅清的《敬亭霁色图》、《宣城二十四景图册》，梅庚的《敬亭棹歌图》、《山水图》、《山水册》，石涛的《山水图》、《敬亭山上采茶图》、《敬亭山下农耕图》、《种松图》等，分别收藏于故宫博物院、上海博物馆、天津艺术博物馆、安徽博物馆、辽宁博物馆等各大博物馆及海外。

敬亭山众多的古建筑，是南齐至晚清宣州建筑文化的代表，遗憾的是大多毁于自然灾害和战火；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，古建筑群遭到毁灭性的破坏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，又陆续修缮和重建了部分。敬亭山上有一座抗日英雄纪念碑亭，松涛阵阵，山花团绕，令人肃然。1938年，国民党东北军的一个团与日寇在敬亭山激战一周，最后全部壮烈牺牲。硝烟散尽，山顶战壕依稀还能辨认。山北的茆市冲，曾有一座“贫儿第一教养院宣城农场”，是黄兴夫人徐宗汉女士创办。农场聘请了各具专长的近百名农民帮助生产，徐宗汉每月拨款资助，孤儿们修文习武，劳作于斯，无忧无虑地成长；后农场也毁于日寇的战火。

如今的敬亭山，已囊括入城市的版图。宣州人民以儿女般的深情，拭去诗山累累的创痕，着力重振它往昔的辉煌。阳光洒向大地，照耀青山，照耀湖水，静静地照在石刻诗林上，其中陈毅元帅的一首诗说得好：“敬亭山下橹声柔，雨洒江天似梦游。李谢诗魂今在否，湖光照破万年愁”。